唐代是我國斗拱發(fā)展的成熟期,也是中國古建最輝煌的階段,由于土木建筑的特性,保留至今的實物非常少。近期,四川安岳縣一龕唐代建筑窟檐被發(fā)現(xiàn),且斗栱中有補間三朵。
按此前曾在滬展出的《中興瑞應圖》可知,補間三朵到南宋才出現(xiàn),安岳此龕的補間三朵斗拱將此歷史提前了300多年。
安岳唐代斗拱窟檐 攝影:傅盛
為研究唐代建筑,1939年時梁思成曾帶領營造學社成員在四川地區(qū)尋訪唐代古建、石窟中的建筑窟檐,卻未能如愿,對此他曾寫道:“我們對于唐末五代以上木構建筑形象方面的知識是異常貧乏的。晉魏齊隋,主要是云岡、天龍山、南北響堂山諸石窟的窟檐和浮雕,到了唐代,磚塔雖漸多,但是如云岡、天龍山、響堂諸山的窟檐卻沒有了……”
梁思成心心念念想尋找的唐代石窟窟檐,是近現(xiàn)代考古和建筑學家們用以研究和復原古建的“密碼”,相對壁畫描繪的二維建筑,石窟窟檐更像三維模型,寫實度高,細節(jié)更嚴謹可靠。但由于石仿木建筑雕刻難度大,不但需工匠有高超的石刻技藝,也要對建筑法則有相當造詣,且斗栱雕刻環(huán)環(huán)相扣,稍有不慎便前功盡棄。所以在中國幾千處石窟中,遺存帶斗栱的仿木建筑形象鳳毛麟角。
目前仿木斗拱窟檐,僅見于云岡、龍門和天龍山石窟,他們反映的均為北朝建筑。
龍門石窟北魏時期留存至今的殿堂窟檐和屋形龕,有廡殿式和歇山式兩種,均為單檐,共計有于孝昌三年(527)開鑿的皇甫公窟、北魏末年的唐字洞、汴州洞,北魏正始年間(504—508)的古陽洞窟頂西北隅廡殿頂屋形龕、公元500年的古陽洞北壁楊大眼造像龕等13個洞窟或造像龕。另有石塔數(shù)座也有反映北魏木構建筑。
太原天龍山北齊第十六窟前的仿木結構前廊是唯一現(xiàn)存的北齊建筑實例。
安岳斗拱細節(jié) 攝影:傅盛
筆者在四川安岳縣發(fā)現(xiàn)一龕唐代建筑窟檐。這是一處未被現(xiàn)代妝彩和破壞的小型石窟寺,共4龕,均為矩形雙層窟,內(nèi)容為二教題材,造像還保留著清代的礦物質(zhì)妝彩。
在2號窟佛道二教龕的內(nèi)窟龕楣上,發(fā)現(xiàn)一座石雕的單檐歇山頂式寺觀大殿,根據(jù)風格和服飾判斷應為唐中晚期作品??唛艿耔彸龇履径窎?,做工細致,保存較為完整,是研究唐代建筑及斗栱不可多得的實物資料。且斗栱中的補間三朵按龍美術館展出的《中興瑞應圖》可知,應到南宋才出現(xiàn),安岳此龕的補間三朵斗拱將此歷史提前了300多年,是中國古代建筑營造史上的一個重大發(fā)現(xiàn)。
安岳唐代建筑復原圖 制圖:櫼櫨落
此龕窟檐形象為唐代一開間寺觀大殿形象:歇山頂,收山明顯,翼角較為平緩,角梁起翹角度小;正脊、垂脊、戧脊較高且斷面厚實,屋脊兩端裝飾著比例較大的鴟吻,早期特征明顯;檐下斗栱層為五鋪作雙杪無令拱,第二跳跳頭直承撩檐枋,斗拱相對細小,補間三朵,攢起的斗栱營造出華麗的視覺效果。柱式為沿襲自北朝的抹楞方柱,由下到上逐漸收分,左柱下刻一穿明光鎧甲叉腰而立、左手持長劍的道教護法神將,右柱下為上身袒露,肌肉隆起,腰束短裙,右手握拳上舉立于山石上的金剛力士,莊重威嚴。
殿內(nèi)正壁刻二主尊,均雙手于腹部捧物,結跏趺坐于束腰懸裳座上,頭后有火焰形頭光。左側天尊,內(nèi)著交領內(nèi)衣,胸前系帶打節(jié),外罩雙領下垂大衣,高31cm。右為高30cm的釋迦摩尼,內(nèi)著僧祇支,外披雙肩下垂式袈裟。天尊左側有一身著裲襠頭戴芙蓉冠,雙手捧笏于胸前的脅侍,龕門內(nèi)側立一身著華麗瓔珞的女真站于蓮臺,雙手下垂,右手似拿有一法器;釋迦右側站立一著袈裟,雙手合十的弟子,龕門內(nèi)側也立一頭戴寶冠,瓔珞滿身有帛帶繞身的菩薩跣足立于蓮臺,右手下垂似提凈瓶。
以兩主尊頭部間的三頭阿修羅為界,左壁為雙手合十于胸前的道教六真人,右壁上方刻余天龍七部,呈對稱排列的半身像。該龕造像頭部均不存或殘損風化,從修補痕跡判斷應是清代前便已殘損,后曾用木棍和黃泥進行過補塑。
安岳唐代建筑復原圖 制圖:櫼櫨落
大殿窟檐外,右壁上方分三排刻有九尊高18cm的蓮臺坐佛,下為三尊供養(yǎng)人像,似女性。右壁上方僅存三尊女立像,經(jīng)風雨侵蝕現(xiàn)已無法細辨。
這龕造像道釋同堂,40多尊造像安排于不到2米的大殿空間內(nèi),精巧緊湊,又主次分明,除去珍貴的斗拱窟檐建筑,兩教的服飾也具研究價值。
此龕窟檐的仿木建筑形象由柱列層-鋪作層(斗栱層)-屋頂層這三層構成,其中斗栱層尚清晰,可以看出為五鋪作雙杪無令拱偷心造,按照四川唐代建筑雕刻形象慣例,第二跳跳頭應該承撩檐枋,在結構上相同或相似的斗栱形象有正定開元寺鐘樓(唐代木構,官方年代為晚唐,但實際年代可能更早)、贛州大寶光塔(晚唐石塔),炳靈寺第三窟石塔(盛唐)。
上述三處斗栱都是單栱扶壁,而這處安岳建筑雕刻卻是重栱扶壁,重栱扶壁最早見于北朝,北魏平城石槨,如史君墓石槨上面就已出現(xiàn),唐代建筑形象也偶見,但非主流做法,目前所留下來的唐代,包括五代在內(nèi)的木構實物均沒有重栱扶壁的。安岳此龕石構所使用的重栱扶壁,也和北朝形式不太一樣,北朝補間用重栱扶壁但不出跳,而安岳的重栱扶壁已開始配合補間出跳,這已是宋代之后的主流做法。
安岳唐代斗拱復原及特色櫼櫨落制圖
從山西華北地區(qū)北宋中前期建筑看,都還比較固守晚唐五代以來的模式,以單栱扶壁、無補間出跳為主,但《營造法式》一出,宋金開始,重栱扶壁、補間、柱頭均質(zhì)化做法逐步占據(jù)了主流。安岳這處石刻也是多補間,補間三朵,建筑史上一般認為補間三朵的出現(xiàn)至少要到元代,如元初武義延福寺大殿,《營造法式》以心間補間兩朵為定式,并無三朵規(guī)定,但檢索文獻,南宋徑山寺法堂據(jù)記載,其心間就有三朵補間了,所以至遲南宋已出現(xiàn)了補間三朵,安岳這龕建筑形象所對應的發(fā)展程度,體現(xiàn)的是其他地區(qū)在宋金及之后的水平,看起來技術很超前,從朵當間距排布來看,應還是較真實反映木構的,朵當?shù)牟痪?,可能也真實反映了椽架結構關系。
安岳新發(fā)現(xiàn)的這處唐代建筑窟檐有兩大特點:其一是建筑形象補間三朵,補間、柱頭已外觀趨同,二是重栱扶壁并補間坐闌額出跳,斗栱層的疊枋結構解體,重栱扶壁配合出跳運用的比較嫻熟,斗栱分攢的趨勢明顯,這些特征要到宋代才在華北地區(qū)流行,江南地區(qū)發(fā)展也比北方快,這些特征大致晚唐五代也出現(xiàn)了,但補間囿于心間開間大小,江南也未有像安岳此窟所展示的達到三朵之多的。由此可以看出,四川唐代建筑發(fā)展水平比想象的要更快,引領了當時中國建筑的潮流。
在云南大理的石鐘山石窟中,5號窟刻于南詔末(相當于唐末)的維摩詰經(jīng)變圖龕也有類似于安岳2號窟的斗拱建筑,也是補間三朵,但石鐘山5號龕為單層龕,且斗拱建筑是個帳龕,無屋頂,是個室內(nèi)的神龕,所以不能和建筑對等,只能算用斗拱裝飾的“家具”。
所以,根據(jù)目前的考古發(fā)現(xiàn)可確定,安岳此窟的建筑窟檐,是目前發(fā)現(xiàn)的唯一唐代時期,帶斗拱的仿木石質(zhì)窟檐建筑的唯一實物,也填補了唐代建筑的空白,具有較大的研究和學術價值。
安岳唐窟復原推測圖 櫼櫨落 制圖
補間鋪作:即清式“平身科”,位于兩柱之間,闌額之上的斗栱。
補間三朵的意義:一般來說,唐代建筑尚處于“豪勁期”,斗栱相對后世較為碩大,雖已出現(xiàn)柱頭鋪作、補間鋪作、轉角鋪作的區(qū)分,但是補間鋪作一般僅一朵。在唐代初期,由于經(jīng)常使用單栱素枋交替扶壁的結構,扶壁層較為單薄,故補間不出跳,或只作隱栱,盛唐之后,單朵而出跳的補間逐漸流行開來,同時在平座鋪作上開始使用與柱頭鋪作同質(zhì)化的補間鋪作,藉以分擔平座上的荷載。終唐一朝,補間鋪作主流上仍只停留在佛光寺東大殿的程度,北方如山西甚至宋金時期大量建筑也沿襲了唐代補間一朵的做法。理論上,補間鋪作越多,越有利于分散上部屋架荷載,在有下昂,或者補間里轉傳跳至椽底的情況下,更是對內(nèi)外荷載的平衡極為有利,北方很多補間僅一朵的建筑,如晉祠圣母殿、崇福寺彌陀殿,在修繕之前都能看到闌額及以上縱架顯著的下彎變形,說明補間一朵的情況下荷載在開間中部較為集中,結構更容易發(fā)生變形甚至破壞,而多補間特別是補間三朵的情況下,建筑如金華天寧寺大殿、延福寺大殿則極少出現(xiàn)闌額以上結構變形的情況。安岳新發(fā)現(xiàn)的這座唐代窟檐補間達到了三朵,就超前的認識到補間對縱架荷載的分散作用,是一種合理的結構改進,由于這座窟檐表現(xiàn)的建筑為單開間,中間又要容納為數(shù)眾多的佛道造像,所以如果是真實的建筑,開間一般較大,達到二丈也是有可能的,在此情況下,就對柱縫縱架結構提出了更高的要求,所以補間增加為三朵也是順應需求變化的。直到在元代時期的江南,補間三朵才逐漸成為成熟的鋪作設計手法,并普遍重視補間的結構作用,安岳此處唐代窟檐表現(xiàn)出的成熟的補間三朵設計,至少領先其他地區(qū)300余年,是中國古建史上極為可貴的設計探索。(肖正君 安岳融媒供稿)